在内分泌科的走廊里,空气中似乎总是弥漫着一种混合着消毒水和淡淡忧虑的气息。刚结束晨间交班,我就被护士长叫住了:“小邹,6床新来的李老师,情绪不太稳定,血糖也控制得不好,你多费心沟通一下。”
6床住的是一位退休的语文教师,六十出头,因糖尿病足入院。我走进病房时,李老师正侧身望着窗外,花白的头发梳得一丝不苟,背影却透着一种倔强的落寞。床头柜上,放着一本翻旧了的《古文观止》。
“李老师,早上好,我是您的责任护士小邹。”我轻声说。
李老师转过头,礼貌地点点头,但眼神疏离,像蒙着一层雾。她配合着测了血糖,仪器发出“嘀”的声响,屏幕上跳出一个刺眼的数字:18.8 mmol/L。
李老师瞥了一眼,嘴角牵动了一下,像是自嘲,又像是无奈。“又高了。”她低声说,仿佛在陈述一个与己无关的事实。
接下来的几天,我发现李老师非常“听话”,让吃药就吃药,让打胰岛素就打胰岛素,但那种配合更像是一种消极的放弃。她从不主动询问病情,对饮食指导也只是敷衍地“嗯”一声,更多时候,只是望着窗外发呆。
这时候,我想起了学习过的“叙事护理”——不只是关注疾病,更要倾听疾病背后的故事。我决定换一种方式。
一天下午,我看见李老师精神稍好,便没有直接询问她的身体状况,而是指着那本《古文观止》说:“李老师,您以前是语文老师吧?我上学时最喜欢上语文课了。”
这句话像一把钥匙,轻轻打开了李老师心门的一道缝。她眼里闪过一丝光亮,“是啊,教了三十多年书了。”
“那您一定桃李满天下了。”我顺势坐下,摆出了倾听的姿态。
“有什么用呢?”李老师叹了口气,目光又黯淡下去,“教了那么多学生,现在却连自己的身体都管不好。以前在讲台上,一站就是一天,觉得浑身是劲。现在呢?多走几步路,脚就疼得厉害。像个废人。”
她的声音里充满了失落和无价值感。我没有打断,只是静静地听着。
“我得这个病十几年了,”李老师继续喃喃道,“以前总觉得是‘甜蜜的负担’,控制得住。可现在,它像个越来越沉重的枷锁。不能吃我最爱的糯米藕,不能和老姐妹去爬山旅游,连看书久了眼睛都模糊。这生活,还有什么滋味?”
我轻轻握住李老师的手,那双手曾经握着粉笔,如今却布满了针眼和岁月的痕迹。“李老师,在您心里,这个‘糖尿病’像什么呢?”
李老师愣住了,她从未被这样问过。她沉思了一会儿,缓缓地说:“它……像一个永远也甩不掉的、阴魂不散的‘监视者’。它时时刻刻盯着我,警告我,让我没有一刻自由。”
“所以,它偷走的,不仅仅是您的健康,更是您对生活的‘掌控感’和‘自由’,对吗?”我轻声回应。
这句话精准地击中了李老师内心最柔软的地方。她的眼眶瞬间红了,用力点了点头。
从那天起,我不再只是李老师的责任护士,更成了她故事的倾听者。我鼓励李老师把心里的苦闷和恐惧都说出来,并引导她重新审视自己与疾病的关系。
“李老师,我们能不能试着和这个‘监视者’谈判呢?”一次,我半开玩笑地说,“比如,我们把它变成一个‘严格的营养师’?它不让您吃糯米藕,但我们能不能在血糖平稳的时候,尝一小口您女儿做的、改良过的无糖版?它不让您远行,但我们能不能先把目标定在扶着助行器,到楼下晒晒太阳,看看您最喜欢的月季花?”这个提议,让李老师眼中重新燃起了火花。我们一起制定了一个小小的“谈判计划”。
在李老师的叙事护理记录里。我意识到:“患者的首要问题不是血糖数值,而是被疾病摧毁的自我认同和生活热情。治疗目标:帮助她寻回‘主角’的地位,而非疾病的‘囚徒’。”
奇迹慢慢发生了。李老师开始主动询问各种食物的升糖指数,和我一起设计既能满足口腹之欲又健康的食谱。她甚至开始在病房里,给同屋的病友读一段散文,用她依然富有魅力的嗓音。她的脸上,渐渐有了笑容。
一天,我端来一小碗特意拜托她女儿做的、用代糖调味的桂花藕粉羹。“李老师,这虽然不是您最爱的那个味道,但这是我们向‘监视者’争取来的一点‘甜头’。”
李老师小心地舀了一勺,闭上眼睛细细品味,再睁开眼时,眼里有泪光在闪烁:“小邹,谢谢你。这不仅仅是甜味……这是我好久都没感觉到的,活着的滋味。”
出院那天,李老师的血糖已经稳定在理想范围。她拉着我的手说:“以前我觉得是糖尿病控制了我的人生,现在我想,它只是给我的人生换了一份不一样的‘教案’。我虽然不能再站上讲台,但我可以把我怎么和这个‘老伙计’相处的经验,讲给我的老伙伴们听。小邹,是你让我知道,我的故事,还没有写完。”
我站在病房门口,看着李老师扶着助行器,却挺直了腰板慢慢走远的背影。窗外的阳光洒进来,温暖而明亮。
我想起叙事护理的核心信念:病人不是疾病的载体,而是自己生命故事的作者。作为护士,我们或许无法根除疾病,但我们可以用倾听和陪伴,帮助患者在病痛的章节里,重新找到勇气、尊严和那一点点至关重要的——“甜”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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